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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天地之间的读书人——我所知道的“俞大维文库” | 傅月庵

陈寅恪跟俞大维是姑表兄弟,俞要叫陈的母亲“姑妈”,她嫁给了有名的诗人陈三立。后来,俞大维娶了陈的妹妹,也就是表妹陈新午,姑妈变成了岳母。俞大维说他们俞家跟陈家“两代姻亲,三代世交”是这样来的。传统称这种事叫“亲上加亲”,特别亲!优生学则说这是近亲联姻,很不好!日后俞大维果然尝到了苦果。

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

俞大维还说他跟表哥陈寅恪“七年同学”,这七年里,两人同窗共读,笔砚相亲,说诗谈词兼论经史,从美国哈佛大学一路读到了德国柏林大学,那是1918~1925年之间的事。1921年,两人到了柏林,那时陆续来到柏林的中国留学生人数不少,赵元任夫妻、姚从吾、傅斯年、毛子水、罗家伦等等都是。后来跟俞大维妹妹大綵结婚的傅斯年曾告诉毛子水说:

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

有趣的是,无论陈寅恪、傅斯年、毛子水、罗家伦,好像都不在意学位,没读完就走人,反倒是俞大维读出名堂,柏林大学看上他,希望他留下来教书,他却说:“考虑!考虑!”委婉拒绝了。日后回忆在柏林这段时间,“我自认是读书读得最好的人”。——俞大维一辈子有自信也活得自在,他说这话绝非吹牛,即使考虑到了吴宓所说“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他还是觉得自己行!

俞大维书到底读得有多好?举个简单例子:他在柏林时,读哲学也读数学,当时爱因斯坦在柏林开课讲“相对论”,他跑去听了两星期,日后曾写了一篇《数学逻辑问题之探讨》(Zur Grundlegung des Klassenkalküls),投稿到爱因斯坦主编的《数学现况》,算是两人间接互动,也成为在这本著名刊物发表论文的第一个中国人。相反地,估计应该是跟他一起去听课,同样有数理背景也嗜读如命的毛子水,听了半天,无太大回应,只在许多年之后回忆说:“爱因斯坦讲课精彩极了!”

俞大维能读书,不仅柏林大学,就算在哈佛大学也一样,“三年十二门课,通通都拿A。”还说:“尤其是考试,好玩极了。”考试有什么好玩的?“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这是他半开玩笑说过的话,多半的人却只记得前面两句,忘了第三句,他因此特别解释:

这是我从外曾祖父曾文正公将书房取名“求拙斋”(一说“求阙斋”)所得到的启示:从中学到大学,虽有教师称赞我是天才,但是我不管有才无才,都是终日不倦的用功做功课。一个学生如果只是为了应付考试才用功读书,不可能把书读好。别人只看到我大考大玩、小考小玩的一面,没有看到我不考不玩——终日不倦用功读书的另一面。

成了一名专业读书人

俞大维能读也爱读,他虽自称“前半生打铁,后半生打仗;我只是蒋公手下一名埋头打铁的铁匠”。但其实,他嗜读如命,打铁、打仗都不忘读书。他在金门的时候,总带着一本圣?奥古斯汀的《忏悔录》,随时翻翻。1965年辞掉军界职务,不打铁也不打仗之后,直到1993年过世,足足28年的时间里,更成了一名专业读书人,成日埋首书堆,大读特读,什么都读,读到“愈读愈觉得无书可读”的地步。

一直读一直读,最后眼睛不行,拿着放大镜也看不了书,只好“收摊”!意思是不读了。可明知不收也不行,却还是依依不舍,恋恋难离,于是想来次最后巡礼,把以前念过的再温习一遍,满足了才收摊。他的计划是每个月温习一门学问,“邀请各类学问极有成就的老朋友,相互讨论。”首先温习天主教神学,邀请辅大校长罗光主教陪他温课,接着准备请“中研院”院长物理学家吴大猷温习物理,之后还有音乐、美术、哲学、数学、美学……但他不温习军事,因为那不算高深学问。至于文学,他自己承认“我是个门外汉”。或因此也没听说要温习。

到底都读些什么书啊!?

“You are what you eat.”西洋人有这样一种说法:吃什么像什么。书籍是精神粮食,这句话当也通用,那就是“You are what you read.”读什么像什么了。而这,或也就是“俞大维文库”让许多人充满好奇,特别想去看看的原因吧!“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国士无双之人,到底都读些什么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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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维文库(局部)

敝人有幸,几次应邀进入台大图书馆“俞大维文库”一窥奥秘。文库在楼中楼之中,左右两间,中有窄梯可登。全部书籍一万余册,外文与中文比例2:1,目测估计数目大约是中文3500册,英文7000册左右。这个数目比我想象少,原因是有些捐赠其他单位,有些流失了,还有些家属留下,加上俞大维天性热情慷慨,老爱送人书,一送再送,当也有一些。

个人很主观估计,他的藏书量,原来应该在15000~20000册左右。比起动辄号称五万、十万的藏书家,这样的数目似乎还好而已,问题在于“能藏者未必能读”,俞大维的书却都是要读而未必要藏。整个浏览过后,粗估这些书被读过的比例大约六成左右。15000的六成是9000册,以他最专业读书的那28年来估算,因他是“练武奇才”,算他一个礼拜看完两本,那也足足得读上87年,这一算就很吓人了!若再想想他这些书,闲书或说软性的很少,多半硬邦邦,知识含量很足,一个礼拜两本,真不愧“读书种子”四字!

读书之人而非藏书之人

文库里书很多时间却很少,只能挑着看。外文部分匆匆浏览一过随即放弃,太专业了,我不懂!挑着数量少也容易看出门道的中文部分看看就好。进出几次之后约略有些心得:

顺着书架,穿梭浏览,第一印象是,俞大维是读书之人而非藏书之人,因为看不到什么好版本。线装书也有却不多。后来才知较好的线装书,家人都留下了,为数却也不算多。上焉者如是,下焉者则是书架上不时穿插有复印机翻印装订的“影印本”,这种版本价值绝少的书,所以要印,无非要读或参考耳。从上焉看到下焉,大概可论定文库这些书绝非摆在客厅装点门面用的那种,而是用来翻读、披读、慢慢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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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证据是,俞大维有个习惯,只要是他的书几乎都会盖章,藏书印有好几款:俞大维、大维、俞大维藏书、大维藏书、山阴俞氏、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估计近十种,有些还会以小字签名(中文+拼音)。这是怎样的一个收藏系统?有无章法可言?哪种书盖哪种章?为何有的只盖一个章,有的却盖了又盖?若能仔细统计分析,应该很有意思,能发现出一些什么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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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尽管很爱盖章,却发现有些书他不签也不盖。其中有一册是1932年上海土山湾印书馆刊印的《国家真诠》,原以为是政治类书籍,翻看才知是南京主教批准刊印的天主教神学册籍,再一看书后还有图书馆书卡,这一来似乎能印证两件事:一是天主教神学真的是俞大维年轻起便感兴趣的领域,无怪乎“收摊”时还想重温旧梦;其次是俞大维确实廉洁,一书不取,不是我的书绝不签名盖章!推测这书是1949年之前,他在上海借的,兵荒马乱带到台湾,还准备将来“反攻大陆”,亲自归还。——他不盖章,最后却被台大图书馆盖走了。

情深义重,念念不忘

“理智少一些,感情多一些,人生更快乐”,这也是俞大维的名言,骨子里他正是感情多一些的人。对于表哥陈寅恪的情深义重,念念不忘,那是众所皆知的。“俞大维文库”里果然也搜罗了陈寅恪几乎所有作品,当然也包括他提供底本的台湾版《陈寅恪先生论文集》。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竟有一本油印本,也就是最早版本的《论再生缘》!这书到底从何来?与1956年章士钊的香港之行有无关系?或两岸解禁后陈家后人所馈赠?又或者是俞大维另有管道,早于1956年之前便获得?虽然封面有“大维 台北 戊申”等字,但真可细细研究,写成小考据,可惜时间有限,书也珍贵,不便细细翻查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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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感情外露,证明俞大维特别思念陈表哥的是,俞大维读书,保持传统法子,重要之处都会以红笔圈点,间或批写一二短句,虽然为数很少。他却于《陈寅恪先生文史论集》(上卷)这本书的扉页用红笔题了“万户春风为子寿,半杯浊酒待君温”。这两句话是一副对联,俞大维的外曾祖父曾国藩写来送给陈寅恪祖父陈宝箴的,也就是俞在《怀念陈寅恪先生》一文所说,陈寅恪忘了上联的那一副,如今他查到上联,表哥却已人去飘渺,题写时当有万般感慨吧!——俞大维另一次类似的感情外露,则是在弟弟俞大纲全集的书前题了两行诗句:“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这是苏东坡写给弟弟苏子由的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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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俞大维文库”能谈的地方还很多,譬如他有整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所出版的《台湾文献丛刊》以及不少台湾历史地理相关书籍,这些书籍阅读批点状况如何?透露了什么?他不讲究版本,却似乎对龚自珍的诗文情有独钟,同时有好几种版本,《秋心三首》更是再三圈读,所透露出的讯息又是什么?再如他晚年似乎对佛教很感兴趣,书库里的内典确实颇有,他是怎样阅读?读出了什么?……凡此种种,无不饶富兴味,值得后人好好解读一番。

能专能通,自在自信

钱穆在《中国学术通义》序言这样说过:

中国传统,重视其人所为之学,而更重视为此学之人。中国传统,每认为学属于人,而非人属于学。故人之为学,必能以人为主而学为从。当以人为学之中心,而不以学为人之中心。故中国学术乃亦尚通不尚专。既贵其学之能专,尤更贵其人之能通。

俞大维尽管放洋留学过,“学之能专”,但从文库的中文书看来,他的读书成就还是在“其人之能通”,并且通透到了“知识”之上的“智慧”层面,具体表现在外的则是某种自在与自信,他让人印象深刻的许多话,无不显露这一点,譬如:

·书房兼卧房,老兵睡老床。

·人生是与,不是取;手中有两块钱,就分一半给人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能去的地方,怎么能派我的部下去呢?

·书,要看得多,也要看透。看书要超越书来看,才能有迥异于人的看法。

没有相当自信肯定说不出这样自在的话。当然,最值得大圈特圈的应该是这一句,在西学席卷全球,一切讲究“学术分工”的时代里,恐怕很难有人能如此论断自己了:

年轻时,看书看不懂,以为自己脑子有问题。等年纪大了,看书看不懂,认为书有问题。

俯仰天地之间,从容戎马典册之间,伟哉一读书人!



  作者:傅月庵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Posted on 17 October 2023 | 9:50 pm
【对话】从“说不完”的苏东坡到“画不尽”的苏东坡 | 王一楠 朱志荣 李贵

王一楠:这届上海书展上有很多苏轼主题的活动,某种意义上,是这位近千年前的古人让我们相聚在这里,他显然成为连接我们当代中国人的一个纽带。这届上海书展上有很多苏轼主题的活动,某种意义上,是这位近千年前的古人让我们相聚在这里,他显然成为连接我们当代中国人的一个纽带。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至少有两方面的文化基因。

第一方面,在漫长的中国文化史中,苏轼无疑是一个“箭垛式人物”。许许多多的故事被堆到他身上,所以在今天的中国,即便是以碎片化的形态,东坡故事仍然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这当然与苏轼的天才创造力和曲折经历有关,更与他有趣且宽厚的人格分不开关系。事迹的传颂、媒介的繁殖,显然已超出苏轼平生所创造的那些动人文字。这是我关注到苏轼图像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苏轼这个形象是具有民族性、现代性和世界性的。我们总会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遇到一个同样的问题:该如何去面对生命当中不由自主的一切?苏轼的经历,特别是他被贬到黄州后的经历,反复在回应着这个永恒的困惑。在他的朝服和无形的冠冕被命运撕得粉碎之后,苏轼所采取的人生态度,总能安慰到今天的、总要面对变化的我们。

基于这两个原因,对苏轼的纪念逐渐成为我们中华民族一以贯之的文化传统,这一纪念传统中的苏轼,不仅是一个社会性的存在,更是伦理性的和神圣性的存在。这些多面向的存在构成的丰满形象,也蕴含发自人心、并为人人所理解的共同情感。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话题。第二个话题是,写作《同绘赤壁:与苏轼有关的图像记忆》的必要性。

对苏轼的研究已有丰硕成果,但是还没有一本著作是专门研究苏轼相关图像的。事实上,这些存世的图像,不但是理解苏轼的重要入口,而且是艺术史、思想史中的重要史料。北宋以来,苏轼逐渐成为典范性的文人意象,并且几乎同期进入视觉表现的领域,特别影响到文人艺术的话语与表达,但关于图像的谱系尚缺乏系统认识。正如历史学家傅斯年说的,“凡一种学问能扩张他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的便退步”,当下需对苏轼相关的史料作进一步的挖掘,这是我写这本小书的初衷。

第三个话题是赤壁图的独特性。今天关注苏轼的读者,或多或少地接触过赤壁图。因为在描绘苏轼的艺术史中,最醒目的画题就是赤壁图。有近一百幅声称创作于北宋至明代间的画作存世至今,它们均与苏轼贬谪黄州后对赤壁的游览与书写有关,形成了“一时谪向黄州去,四海传为赤壁图”的独特艺术景观。这些画的作者中有很多著名的画家,如乔仲常、马和之、李嵩、武元直、沈周、文徵明等等,还有多元的群体参与到该主题的定制及鉴藏的过程中,包括苏轼的友人、皇帝与宗亲、画院官员、文人画家、民间工匠等等。

荷兰艺术史家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认为,历史观念唯藉视觉图像才得以形成,也就是说,历史的进程可能浓缩于某种视觉结构中。而在我们看来,有着时间长度的艺术主题创作最有可能包含了这种结构。东坡赤壁主题就是一个绝佳的观察历史的样本。

总之,赤壁图具有令人瞩目的延续性和丰富性。在人文历史淘洗的进程中,苏轼的文化形象逐渐与赤壁的地理空间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个过程,离不开作为后来者的画家群体的反复图绘。也正是苏轼、赤壁与后来者参与的历史记忆这三者之间的紧密联系,使“东坡赤壁”视觉文化包含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世界。这本小书要回答的核心问题,就是如下三个:为什么要描绘“东坡赤壁”?如何描绘“东坡赤壁”?是什么样的历史记忆赋予这些图像如其所是的外观?最后,我们要说,历代画家通过赤壁图对苏轼的描绘,并不全是再现一种重复的形象,而是一种表现文人、理解文人、成为文人的意识。这本书是这样一本书,它以从北宋开始的百幅赤壁图为线索,来阐明同绘赤壁这一艺术行为背后的人文意识。所以它是关于苏轼,又不限于苏轼的一段历程,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点不一样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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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志荣:赤壁之战作为三国时期一战定乾坤、确立三足鼎立的一场重要战役,在三国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苏轼被贬谪黄州后游览赤壁,借古抒怀,强化了历史名胜遗迹的文化价值,并由历代诸多赤壁题材的画而形成了一个悠久的传统。苏轼也知道黄州赤壁未必是历史上的古战场赤壁,他用了“人道是”,意思是“有人这样说”,正表明了苏轼本人也知道不能确定这是“赤壁之战”的赤壁。他姑且认定这就是三国古战场赤壁,目的在于借题发挥,借古寄托自己的情怀,抒发自己的胸臆,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慨。虽然被贬了,仍然有雄韬大略的胸怀。他通过自己的过人文学才华写出词赋,引发了后来的画家、欣赏者和书法家直接、间接的共鸣,强化了苏轼词赋的传播。赤壁是一个历史遗存,苏轼也成了遗存,成了被纪念的对象。

借用巫鸿教授的话说,苏轼被称为“赤壁三绝”的一词两赋具有纪念碑的价值和特点,他的三篇词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和前后《赤壁赋》)这样不朽的作品,在近一千年前光辉灿烂,引发了一连串的赤壁主题的绘画创作,在宋元时期成为热门题材,也是后代绘画的重要题材。传世的各种赤壁图就有98种之多。这些画源自苏轼的词赋,在不同时代的演绎,既反映了时代的变迁,又反映了艺术风貌的变迁,使苏轼所创构的文化意象得以延续和传承,也反映了历朝历代词赋及其延展的绘画之间图文关系及其变迁的历程。通过历代书画,赤壁怀古因为它的现实意义和苏轼个人境遇方面的原因,获得更广泛、更久远的共鸣。这种语图相辅相成的特征,使得苏轼的“赤壁怀古”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其中包含着词赋中的情怀和哲思,以及画家在作品中所传达的未尽之意。

王一楠老师《同绘赤壁:与苏轼有关的图像记忆》视角独特,从艺术社会学和艺术史等角度,写出专书讨论由苏轼词赋所延伸出来的图像记忆,是非常有意义的。其中讨论了作为叙事画的《后赤壁图》及年代争议问题,讨论了画卷中的细节及其意味等。书中对语图互文进行了阐释,分析了李公麟、王诜、乔仲常、文徵明的叙事方法。其中对苏轼与李公麟的关系作了深入的剖析,并且重点分析了文徵明的赤壁书画。文徵明赤壁书画现存25种,其中书法15种,赤壁图10种,早年以文徵明的书法为主,而文徵明的书法后来也有人补图的。书中还讨论了文徵明赤壁图的源流及其对后世的影响。书中对前后赤壁赋图的仿作及其源流也有许多考辨,例如有的图是淡墨白描,有的是青绿设色,书中也作了辨析,并且涉及吴门,包括文徵明亲友、学生的补图、题字等方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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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 仿赵伯骕后赤壁赋图(局部)

语图关系也不是没有人关注过,明清的绣像小说的出版,就是语图相辅相成的做法,也是适应了读者的心理。前此相关的研究,并没有上升到自觉的高度,还不够系统地分析和总结语图关系这一文化现象。王一楠老师在书中分析了“东坡赤壁”诗意画中的山水本体叙事,赤壁诗意画的院体传统与瞬间。对图像进行了系统讨论,包括艺术与环境的关系等,引发了个体对宇宙人生的思考。那种超越个体的生命关怀,同样形成了一种传统。包括绘画的鉴赏与鉴定,包括对历代赤壁赋图的版本和叙事图式的源流书中都作了考证。例如仇英对乔仲常《后赤壁赋图》的缂丝临摹本,对其中的构图和人物都作了很细致的分析,对其中的笔法、钤印都作了探讨。另外,书中还借鉴了一些西方的艺术理论来分析《后赤壁赋图》。凡此,都是值得肯定的,值得读者阅读和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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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仲常 后赤壁赋图(局部)

李贵:说到同绘赤壁,我首先想到,他们画的苏轼形象,跟真实的苏轼的长相像不像呢?其实,这个问题不重要。因为苏轼自己就说过:“文以达我心,画以适吾意。”他是主张绘画要传神尽意的。既然这样,那么,历代的东坡游赤壁的画作更重要的是要画出苏轼的神韵,以及画家本人的意趣。因此,一楠博士的这本书,不仅是研究艺术史的,而且是研究心灵史的,它呈现出从北宋末期到明朝这个超长时段,苏轼作品的流传、接受情况,人们通过同绘东坡赤壁所传达出来的思想情感、文化趣味和时代氛围,并且总结出与苏轼有关的图像记忆。这是我们的文化记忆,是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从这个意义上说,王一楠老师的这本书,出版得恰逢其时。

图像有时也能帮助我们理解苏轼的作品。我举个例子。苏轼的名篇词作《定风波》,“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句话家喻户晓。什么意思呢?蓑本来是蓑衣,就是用草、棕榈等植物制成的遮雨的衣服,但是在这里用作特殊的量词。苏轼在这里没有穿蓑衣。怎么知道的?因为词的小序里明确说了:“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写得非常清楚,“雨具先去”了,哪来的蓑衣?苏轼没有穿蓑衣,是拄着竹杖,穿着草鞋,淋着雨水在路上行走的。“一蓑雨”表示一件蓑衣足以遮挡的雨量,即不太大的雨,“蓑”在这里临时作量词用。由于蓑衣、蓑笠是隐士式渔翁的标志,因此“一蓑雨”往往被用来表现悠闲、超旷的襟抱,苏轼的“一蓑烟雨”也是这样的用法。“一场雨”只是客观的说明,“一蓑雨”则给雨赋予了主观色彩,在表现逍遥洒脱的感情时常常被使用。

我的老师王水照先生很多年前就写文章谈过这个问题,但是很多人还是理解为“披着一件蓑衣在烟雨中行走”。其实我们看历代的苏轼画像,好像没有苏轼穿蓑衣的吧?最有名的是苏轼笠屐图,历代反复都在画,苏轼戴着斗笠穿着木屐,但是没穿蓑衣,对吧?可见古人早已注意到,“蓑”在这里只是临时作量词用,苏轼当时身上没有穿蓑衣。

我希望,我们做文学史的也来阅读一楠老师的这本新书,寻找一些启发。



  作者:王一楠 朱志荣 李贵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Posted on 17 October 2023 | 5:31 am
惨绿少年 | 冯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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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榈在自己的练习本上写了“惨绿少年”四个字,说,这是他的大号。我们都没有大号,他眼睛一斜,说,就像鲁迅,他有个大号叫周树人。

周树人有个笔名叫鲁迅。

一边去。

宗榈低头在“写饭票”。这是一件技术活,只有极少同学能做。得找一张干净的白纸,裁剪光滑,先用红色铅笔画一个矩形方框,再用黑墨水笔在方框中央写上“米饭一斤”或“半斤”,“米饭”左边画一只碗,碗里,饭堆得圆圆尖尖。一笔不苟,伪造票据。宗榈给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写饭票”。

这种饭票我们当然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学校食堂用。宗榈说,那叫自作孽不可活。他的词多,他家附近有个废品收购点,常有一些发黄的旧书。

学校在河坝一侧的低洼处,爬上河坝,过桥,不到一里地,有个废弃的养猪场。

冬夜,这些原来养猪的低矮房子里,有一间亮着灯。一个黄胡须老头坐在里面,像一只孤单的蜘蛛。

当年盖猪舍,为了便于清洗,地上铺了水泥,墙上也糊了半人高的水泥。很久没有养猪,猪舍里没有任何异味,地上打扫得特别干净。老人家坐在灯下打着瞌睡,我们来了,他睁大了眼睛,招呼大家。

这猪舍比学生寝室条件好多了。学生寝室是泥地,潮湿,发出霉味。室内没有厕所,学校发了塑料桶,早晨满满一桶尿,值日的两个同学抬去倒进公共厕所。起夜的看不清,抬桶的不小心,都要泼洒一些出来。宿舍里长年一股尿味。洗脸洗脚也在宿舍,地面常常湿答答的。

猪舍这么干爽,这老头独自享受这么好的条件,他真有福气。我们为什么要住在泥里面?我嘟囔着。

宗榈说,你这句话让古人讲,那叫“胡为乎泥中”。我几乎有点佩服宗榈,他知道的事太多了。我只知道辣椒糖。红彤彤的辣椒,不软,硬的,还是甜的。它本来就是麦芽糖。做成辣椒的样子,一点也不辣。我喜欢。

辣椒糖一斤饭票兑十个。老头说。

十二个行不行?我们三个人一共兑五斤。

好吧好吧。老人掀开玻璃柜面,窸窸窣窣掏出一个大塑料袋。这一袋一共六十个,拿去,拿去。

他凑近煤油灯罩仔细看五张饭票,火苗几乎要燎着他的眉毛了。他的寿眉翘起来,让他看上去那么滑稽,又有点可怜。

他只关心上面写的是不是“一斤”,根本没有考虑真伪。食堂发的真饭票也不过是总务处老师用蜡纸刻印的,加盖一个三角形的红色印章。宗榈用红铅笔都能轻易完成。

我们克制着欲望,一周才去一次猪舍,画的饭票也不多,宗榈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最喜欢一种彩色糖球,黄豆粒大,一袋有一百粒。红黄蓝绿都有。还附带送五粒白色的樟脑丸大的糖球。这些糖不像辣椒糖只是甜,还凉润润的,沙沙的,甜味不是从嗓子里一下子滑进去,它弥漫在整个嘴巴里,凉快,还散发一种好闻的香味,比一切树、花、果的香味都香。

宗榈画的饭票,我总共用了大约五斤。不敢多用,老头认识我爸。我爸在供销社,老头有时去供销社进文具,红蓝双色圆珠笔、票夹、量角器,这些对我毫无吸引力。他的零食从哪里进的,我想知道,却无从得知。

老头攒够了一叠饭票,拿来学校食堂兑大米,才发现有五十多斤是假票。老头瘫坐在食堂门口大哭,鼻涕眼泪顺着黄胡须流淌。五十多斤大米,他那小生意,一个月也赚不了这么多。

我大概亏了他五斤米。那些糖都被我吃进肚子里去了。我如果给他送去五斤饭票,他会不会觉得我退的还不够,贪了他的糖呢?那些光线昏暗的晚上,有人递上去的是真票,有人递上去的是假票,老头无法分辨。如果我去退还,跟我一起去的人就都被我卖了。平生第一次,我感到做人如此艰难。

这以后,宗榈也停止了“写饭票”事业。

宗榈脑子灵,点子多,不用功,成绩平平。他读了很多书,知道语文老师都不知道的很多典故。我疑心他有一部这样的辞典。他在练习本上抄写一段故事,我们都闻所未闻。

他自署“惨绿少年”,我们也猜不出缘由。难道他父母不在,身世悲惨?为什么是绿呢,他从来没穿过绿色的衣裤。他说话少,心性狠,他不说的事,同学不敢多问。总之,他就是一个谜。

宗榈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知道那个瘦小的地理老师的男朋友是哪里人,每个周末何时到我们校园里来。我们从来没有认真听过一节地理课。一上课,同桌报地名,另一人在地图上找,列支敦士登、好望角、布宜诺斯艾利斯……够找一节课了。地理老师二十刚出头,在我们眼里是很大很大的大人,我有时看她一眼,她心不在焉念着教科书。教室里一群驴子在扑腾,一个孤独的驯兽师眼望远方。

宗榈还在班上传抄一个手抄本。大龄的男生都在传看。

我也想看。滚一边去。他吼我。

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练习本在同学之间传成了一个圆筒筒,太卷了,拿到手的同学必须用双手扒开撑着看。

我住在父亲的供销社。周末晚上偷偷去学校玩。有一次玩的时间久了,就留在学校歇宿。教室后边有两张双层床。我跟宗榈都睡在下层,上层睡着另外两个同学。熄灯后,宗榈开始讲故事。寡妇上坟遇到尼姑,借宿。医生给一个女孩看病,一只猫从墙上跑过去。一个男生从一个女生裤袋里抓菱角吃。

都是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宗榈说得干脆利索又活灵活现,好像这些人这些事就在眼前。我觉得既新鲜又难受。我不喜欢这些故事,觉得里面似乎有不好的东西,真要开口阻止,又显得太怪。同学都在笑,追着问后来呢,后来呢?

父亲的一个同事,午餐时常常不顾我在场,瞎说八道。你们知道路遥知马力的故事吗?从前,有一个人叫路遥,一个人叫马力,路遥出远门,把老婆托付给马力。马力人特别老实,夜夜在路遥家门口值班。值了一段时间,他不放心,后来进屋,进屋还不放心……

吃饭的大人哈哈大笑。我不敢笑,也不敢走开,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定在那里。

我这一生对于高台上令人厌恶的演讲也是这样,常常听得无名火起,想走上台去抽他一个耳光,旋即飘然离开,实际上却一直坐在台下,最多用打瞌睡表示我的态度。

那天,宗榈和我一人一个被窝。他从未那样兴奋,讲了又讲,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半夜醒来,我大叫宗榈,你为什么跑到上层睡,将我的被子拿走了?

宗榈被我喊醒。他从床上坐起来,踢了我一脚。是你滚到床底下去了,我没动啊。

我居然在地上睡了半宿。教室里冰凉的水泥地被我焐得热乎乎的。

宗榈还知道校长的事。校长是“五·七”大学毕业的。

什么大学,他初二都没念完,那大学就在我们县的茗山里,一个破庙,他就在那里念了半年书。

你啥都知道?

想知道,自然就知道。那间破庙改成一个小学,我上周日骑车去看过,旁边还有水库。

那时我们已经快读完了初二。我十二岁,宗榈十五岁。我觉得快接近校长的学历了,无端兴奋了一阵。

宗榈对我说,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傻,但傻人有傻福。

我傻吗?

你傻。成绩好,不一定不傻。宗榈很肯定。

那我就是真傻了。尽管心里委屈,我也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不傻。起码,宗榈懂得的东西,我连十分之一都不懂。

初三毕业前要预选,预选是将那些不能升学的学生提前筛选掉,留下有希望的学生安心复习,迎接中考。宗榈预选时就被淘汰了。

宗榈离开学校后,有同学告诉我,他爸给他说了一房媳妇。我“啊”了一下,为了表现得成熟一点,我说,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事,都不稀奇。

哪有这么简单。是他爸跟那个村子里一个寡妇相好,为了方便自己来往,才给宗榈在那个村子说了一个姑娘。

是那个寡妇的女儿?

当然不是。他爸替他选的那个姑娘,一天书也没念,粗粗笨笨,宗榈怎么会喜欢。

你着急什么,宗榈总会有办法。

他知道那么多典故,读过我不知道的许多书,最终还是被预选淘汰了。他会讲那么多男男女女的故事,但很快就要娶一个粗笨婆娘,生几个孩子,养很多猪仔……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八十年代初,还没有打工一说。不能升学的乡下孩子,很快就跟父辈一样,用翻书执笔的双手扶犁打耙,在泥水里开始真实的生活。宗榈这辈子都无法离开乡村,他跟谁说一肚子的故事和想法呢?

只有啥都不懂的人,才对明显毫无希望的未来怀着憧憬。

他是什么都懂的人,所以十六岁生日那天,在家中堂屋里,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

宗榈行三,他大哥叫大马,二哥叫二牛,轮到他,取名三驴。宗三驴长大读了书,嫌弃此名不雅,去掉排行,改为“宗榈”。棕榈是一种景观树,高大,有复杂的棕绳缠绕其间,他觉得很有意思。

“三(叁)驴”字形发音与“惨绿”近似,宗榈于是自署“惨绿少年”?“惨绿”,即“黪绿”,黪,颜色浅。唐代有个叫杜黄裳的年轻人,身穿官职低微的浅绿色官服,谈吐不俗,后来官至宰相。“惨绿少年”是指有出息的翩翩少年。

多年以后,我知道这个典故时,宗榈的坟头已在乡村改造风潮中铲成了平地。



  作者:冯 渊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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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16 October 2023 | 8:45 am
【耳听八方】《我爱南京》:新唱法独有的深情 | 李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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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爱南京》(2023)专辑中,左小祖咒通篇采用了一种新唱法。这带来不同的语气,是一种新音色,甚至是,一种新姿态和新形象,代表了左小祖咒不同于以往的新的人生认识和境界。《我爱南京》因此成为既与以往一脉相承,又明显不同于之前任一张左小作品的专辑。

这是一种什么唱法呢?怯怯的、低声下气的、含在口里的,像是眼巴巴地在哀求。它有十足的害羞,但不是你见过的任一种类型的害羞,我无法描述也无法界定这种害羞。在发音咬字上,除了不能克服的苏北方言的咬字不清,它还大舌头,带来了像智障者一般的唇齿音。在低音和中音区(对了,左小祖咒现在迷恋他在这个音区的个人音色),这种唱法带来了一种深情。关于这种深情,我同样无法描述也无法界定它的含义。只是可以肯定,它是独有的,即使在左小祖咒的世界里,它也独一无二。如果说以前在某些慢板叙事歌曲中,左小祖咒曾闪露过这种深情的些许影踪,那么现在,它变得更为鲜明、纯粹、集中,更体现了歌唱的自觉,更自成为一个完整的世界。

所以,打开这张专辑的第一首歌《乱世情人》,我完全是被惊住了。作为听过他迄今全部五十多张专辑的人,我不是少见多怪,但我还是完全被惊住了。当然,左小祖咒的词曲和演唱都在料想中,这种语调和音色并不在想象之外,不是他的自我否定,只是水到渠成。可是,它以从没有过的湿度和浓度裹住了你,让你像一只被泪水和口水(抱歉,我觉得就是泪水和口水)裹住的苍蝇(抱歉,我的第一感受就是苍蝇)无可救药地下坠、下坠,坠入人世的深谷,坠入糖稀一般的爱意。你觉得恶心吗?很可能。不过,它也是美的。

我抵挡不住它的如硫酸一般的腐蚀和溶化,在一瞬间,《乱世情人》,直让我觉得,它就是左小祖咒的第一情歌。它深情入骨的程度,在人声美学上的自觉性,在作者可能意会到的对他的人生和所经世界的投射上,都攀上了新高度。包括我不能接受的那个字眼儿,一个正常人打死都不可能在歌唱中启齿的词儿,我都不得不说,它理所当然又是这种深情、这种美学、这种人生和人格所必然推演出的一个逻辑结果——这个时候它不得不发。

《乱世情人》这首歌,连带着与它有着类似意趣的一系列爱情歌曲,构成了这张专辑最重要的部分。它们定义了这张专辑,在美学表达上,在歌手人格形成上,构成了这一个艺术结晶最鲜明的部分。

《再见无数》,让我暂时也把它当爱情歌曲吧,虽然,它没有爱情歌曲的性征,也缺乏相关情节。如果我猜的不错,它应该是鲍勃?迪伦、侯德健、罗大佑、崔健“告别—出走”系列上的一部分,是这个链条上最新的一环。那一个系列,尤其是迪伦和罗大佑,每每把它写成了爱情分手歌曲。其中,罗大佑在字面表达上最为明确的代表作是《告别的年代》。我直觉得,若对译到英文,左小祖咒《再见无数》这个歌名,完全可以套用Restless Farewell——迪伦60年代的名作,二者严丝合缝,意思简直一模一样。若这么对照,这首歌所表达的意绪,歌手欲浇注的心中块垒,也便分明起来。歌词中最重要的关键词是“分道扬镳”,这也是迪伦曾经的含义。这一场人生路途,一路上,发生得最密集和最锥心的事,莫过于分道扬镳。友朋失散,友朋变为路人,友朋变成新鬼和宿敌。但这些话,左小祖咒一个字都没说,他只诉说了自己无可奈何的失落。

“这是一个告别的年代”(罗大佑)——我们这一世的这一个故事,已经说了整整一个甲子,现在再说它,还有什么必要?但左小祖咒并非拾人牙慧,他现在说起它,是收拾残局,搞定终局,彻底指证这人生事变的结尾。“再也回不来了”,再不抱弥合的幻想,事已至此。“我走向了疯狂像个小丑”,“抽疯只是为了摆脱痛苦/痛苦让我越来越孤独”。在旋律和节奏上,他回到了早年NO乐队时期的旋律和节奏,像是呈现了那年代的一个倒影。专辑中还有些歌,都有这种早年作品的变形再现,像是在潜意识中回顾这人生——二十多年前的一张张旧照片,在头脑中泛起了一阵阵新的涟漪。

《江浦街的汉庭酒店只有雨季》,我在现场听过它。这次重听让我意识到,只有在唱片中,才有左小祖咒最细腻的表现。他现在的这种唱法,这种堆砌在口齿音细节上的深情,是现场的演唱和音响不容易再现的。这首歌所表达的,也依然叠印在“告别—出走”的系列之上,可与之对照的最切近版本是罗大佑的《恋曲1980》(1982)。罗大佑唱的是永恒爱情已经破灭,“现在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勇气”;而左小祖咒唱的是这破灭已经渗入日常,再不让人有何不适,“对于爱情,我从不奉陪到底”。但左小祖咒同时间又在塑造在爱情神话业已破灭的世界里一个最低限度的忠贞好男人形象,在副歌中唱:“你爱爱情,我爱你”。这是一个金句,其中既包含了爱情观上常见的男女差别,也击中了世相真实,又表现出左小祖咒特有的破落又有型的耍帅姿态。这个好男人还承诺道:“但愿我能承担所有的歉意/但愿我能接得住所有别离”,硬生生把残酷卖乖成了讨好。是啊,在一个崩坏的世界里,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发抖》请来了花粥唱那个女生。花粥致敬了李柏含,使《发抖》仿佛是左小祖咒第一张个人专辑中《美术鸡》(2001)的续集,在22年后。紧接而来的器乐曲《白鹭飞过大桥》,钢琴弹奏的正是《美术鸡》。对,这首歌的关键词是“发抖”。好像还没有人仔细地描写性爱的这个情节——男女在共处一室一天后,终于,晚上来了,肌肤就要相亲,身体挨得如此之近,他们在发抖!发抖这个表情动作,有助于认识这个男人。它构成了开头我们说的,以新唱法构成的这个男人形象的又一个部件。

最后,《每天》。像是隔了几个曲目之后,《每天》又接续了《发抖》的情节,当然,这回是入港了。《每天》有一部分,是流行音乐传统,特别是黑人音乐传统中,那种对性爱的隐晦又入微的描写。不过这首歌最精彩的部分并不是这种描写,而是这几句:“有时害怕见面,又期待又害怕/怕见面太短又会失落/也怕见了会把想念的那份份额消耗完”。这就是患得患失——爱情中的患得患失,人生中的患得患失,可怜又悲哀,刻画得准确,又特别具体。这很左小祖咒,除了他,我想象不出还有谁会这样写词,还有哪位歌手会这样唱。

《每天》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两句话。一句是“我感觉我快要哭了”,一句是“我的爱,你一定不如我那般爱你”。这都是构件,构造了这张专辑中的男人形象——左小祖咒现在的形象。

那么,这个期期艾艾的、快要哭的,用这种怯怯求乞声,有着智障者的大舌头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作为一个艺术形象,他代表着这人世间的哪些人物呢?放下专辑,我不禁在脑中苦索,试图想象:如果是个实际中的人,这会是个怎样的人?但无论如何想不出。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无法对应我见过的任一职业、任一身份、任一类型。我认识的、我碰到过的、这个世界上走马灯一般来来去去的人,没有一个与他吻合。他更像是一个抽象世界里的人,一个纯粹艺术中的人,可是他又强烈地漂浮在浊世的红尘中,深深地陷在现实的泥潭里。我依稀能辨认的是,他有这样几个关键特征:流浪汉,不在任一种社会规范的轨道里;痴汉,有着一种似脱离了正常人的深情;底层人物,地位和姿态卑下,是个卑贱者。另外从年龄看,他可能是年老力衰的,像被千遍万遍虐过,尽管狗性不改,却已是再跳不起来的老狗。这些属性,归结为一条,就像是那些从未被歌唱、从不曾说出自己的没有面目的芸芸众生。

这张专辑,大部分是抒情歌曲,重在唱情。这么说似有点奇怪,但确有必要这样说。以左小祖咒曾有过的激进,以摇滚乐惯有的反抗和批判,这张专辑的反差是如此之大,基本上与那些东西全不相干。它回到了抒情歌曲的本分,就是悲悲切切、哀哀凄凄,唱不能释怀之情,念不能忘记之人。

它也唱到了友情。以南京为题,《我爱南京》和《南京一夜》,唱到了作者最挂怀的两段友情。由于变故,这两段友情正在遭受折磨。可能对于作者来说,这是这张专辑最为重要的两段。但与专辑中的情歌们比起来,这两首歌没有那么深情,不具备蚀人骨髓的力量,哪怕《南京一夜》有一个相近于男女情爱的外貌。友情和爱情,可能本身就有这种差别,客观上就是如此。对两位友人,左小祖咒显然不可能用上哀求的语气,演绎上一段又赖又爱的苦恋。

但时代歌手的情结,依然在线。这些神情委顿、意绪消沉的抒情歌曲,也依然有着时代的弦外之音,有时还很重。有点像是迪伦歌曲里的情形,那些分手情人的形象,分明也有时代的几分眉目。但比较奇特的是,与迪伦的强悍不同,左小祖咒扮演的这个时代歌手,尽现软弱,骨气全无,已经拜倒在岁月沧桑的脚下,再不作力拔山气盖世以极限高音歌唱《阿丝玛》的壮汉模样。在与时代的关系面前,他是完完全全的示弱。示弱,是这专辑在歌唱美学上的一个特征。如果说迪伦的强悍表达了对旧时代的毅然告别,给人一个义无反顾永远在路上的自由背影,那么,左小祖咒的示弱则表达了一种暧昧,一种黏乎和不丢手,仿佛已决定、承认要注定不清不楚地今生今世纠缠在一起。最能反映这一点的无疑仍是《乱世情人》。歌中所唱、所念,显然已经分手,但“我”仍在回想,贱兮兮地在回忆与她在一起的甜美,回想她的不是,回想她不听劝告结果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专辑中还有一首歌,我觉得,是唯一的不写友爱,直接寄托个人志业和时代感怀的大作。它明确地在回首往昔,明确地在自述身世,以作者走过的这半生,以“你和我”的情歌样式。这就是《大桥下》:


我感觉,我要说,我没法继续抵赖 

你感觉,我不是个小偷,但像个乞丐 

我试着感受温暖,可你却带来火海 

你哭喊,你哭喊说我不属于这个时代 

闭上眼睛,放轻松点吧,让自己就好像活在泡沫里 

继续舒服,继续呼吸,继续舒服,继续呼吸

 比如说当你不见踪影,我的第一反应

不是赞美你

而是担心你,总是这样想着你


这首歌写清楚了左小祖咒的形象,和盘托出了关于这个形象的隐喻,但我不准备解读。经历了去年底我和左小祖咒的一次深谈后,我发现,我对左小祖咒的解读,大多都是错的,尤其在细节层面。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异人,有着很具体的古怪情感和诡异思路,文学上有他自己的一套写法和逻辑。就像是这首歌,我能说的仅仅是,它有一个非常左小祖咒的特征,就是矛盾。左小祖咒是一个深知矛盾中的魅力和力量的人,他有意地利用矛盾、制造矛盾,形成文本的跌宕起伏和深度。因为矛盾的不可解,造成了歌曲终极意义的不可解,由此也就实际指证了时代现实的不可解。

这首歌也从字面意义上,明确了左小祖咒人—声音—歌曲—意义四面一体的那个人声美学的内核。你看,这个形象是一个乞丐,一个破落、卑下的人,靠着乞讨才能获得一些渣渣。但是,你别看错了,你必须看到这软弱中的强悍——哭喊的绝不是他,而是“带来火海”的、好像更强大的那个“你”。加深一下印象,在《每天》中,这个衰人很笃定“我的爱,你一定不如我那般爱你”——这也是卑下中的强悍。而这个人的基本情感,是“担心”(想想《乱世情人》,那里担心“你掉在水里”)。面对世事,这是摇滚乐和中国民间艺术都未曾有过的姿态。当然,左小祖咒爱说反话。你就当他的姿态,是说反话的“担心”。

说了这么多,直到现在,我都还没说到专辑《我爱南京》最重要的价值,起码没有说清楚。它的最重要的价值,我认为,就凝聚在左小祖咒的新唱法上。这新唱法,具体来说,是从2019年《爱情不在乎你怎么想》(见《四大名著》专辑)和2021年《想科本的傻瓜》(见《涅槃》专辑)那两首歌来的。在那里,左小祖咒明确第一次,开始了这种新唱法的清晰表现。从他的摇滚生涯看,演进到这一步,也便划定了这半辈子他这条摇滚之路的路迹,清晰地标明了他从“大门”驶入(以对The Doors的领悟起步,开始儿歌式的基于诗歌的吟唱),途经汤姆?威茨(就像是Tom Waits,破落的、“丑陋”的歌喉,却有最高级的、无可挑剔的美乐),最后逼近伦纳德?科恩的这一条轨迹(我越来越觉得,左小祖咒在美学上现在就像Leonard Cohen,二者都有一种走向了暮年、走向了世间终局的低调、冷艳和怜悯)。

现在,左小祖咒是个老艺术家了。老艺术家,往往是成就表演大师最重要的阶段。他会融会贯通,他会接过经典,他会愈老愈深,汲取人类歌唱艺术的大成,汇入经典、成就经典。但左小祖咒不然,他并未汲取经典,而是不可思议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发现了自己的歌唱,一意将这种歌唱推向极致。你看,这有多冒险吧,与经典相异,不就意味着,让人无论从哪面看,都觉丑陋?所以,这左小祖咒该有多强悍的内心,竟可以这样不管不顾,一条野路子走下去,直走到荒原末路,四下里空无一人。

现在,左小祖咒的这种唱,以这种唱衍生出来的这种歌,以这种歌建立起来的这种歌唱美学,都没有模板。它确实是属于左小祖咒的独造。最终,他并未归附西方摇滚,也不投靠中国的民歌和戏曲;连音律都是自己的一套,以标准音律视之,就是个歪撇撇,就是荒腔走板。

举凡东方西方,我见过的,独此一例:用自悟的唱法,完全忠实于自我,以至在最终的选择中,仍保留了自己的身世来历,包括自己所属的出身、家乡、种群、阶层、趣味、价值观,直到为人处事的态度、脾气、个性……歌唱中,他并没有使用方言,而是沿用通用的普通话,却明确地表现出了他的口音——那生养他的家乡话的韵味。《我爱南京》这个专辑名,虽然另有隐衷,却也是在表明他的自认,他的认祖归宗。

而且这一回,左小祖咒比任何时候都更松弛。比之从前,《我爱南京》是一张较少有金句的专辑,却在一举手一投足间显露出老戏骨的风采。其中的不少作品,旋律更恣肆、优美,却也更简单、随兴;不对称、不整齐、不完美,却也并不乖张,只是率性地朝着水到渠成流去。在编曲上他也更放松了,放手让不同的器乐好手自己去发挥,他只是作为参与者,一起调制和决定配乐的味道,由此产生了三部神作:

《乱世情人》,穆热阿勒的古典吉他和宋昭的大提琴,言简意丰,与歌唱形成绝配。《2020年一个唱歌的老铁》,穆热阿勒的谢尔铁尔如同三弦,四两拨千斤,以极简方式架构起浓厚的北京/中国氛围。《大桥下》,整支歌曲以一首完整的钢琴曲相配,显示了郭大纲的古典功力和大气才气。

两首器乐曲,《白鹭飞过大桥》和《十里洋场》,出现在专辑的中段偏后。尤其《十里洋场》,证明将这器乐嵌入专辑绝非可有可无。它鲜明地标明了这张专辑事实上并非温吞的调性,暗示了歌手其实沸腾如世事的心境,以此铺展开这专辑更大的心性和意图。《十里洋场》与“十三月唱片”戏曲电子乐的做法一脉相承,以新锐电子结合中国戏曲,此处是江苏昆剧,由左小祖咒的娘舅演唱。本分上它是民国时期大上海的一个卖唱情景,形式上则表明了左小祖咒的来影去踪,标明了他音乐行进的位置以及他对当下艺术何去何从的理解。这乐曲声仿佛在说,他自创的新唱法,也仍然是中国人在世界大潮刺激下,起步上路,最终走上了自己道路的一个案例。一方面因应着时代潮涌,这音乐继续向摇滚乐的前卫方向突进;另一方面接续上中国的民间传统,这音乐找到了自己的根脉和主体——中国摇滚乐走到今天,这正是它当下的现实。

 2023年7月31日   

[耳听八方]是李皖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李 皖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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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16 October 2023 | 1:57 am
茶杯是无辜的,茶叶也是无辜的,“有辜”的是人性吧 | 陈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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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连续剧《县委大院》(2022)剧照

参加工作三四十年,通常物不离身的也就四五样,茶杯恐是其中之一。

细想想,一只小小的茶杯,既是职场生涯、生命履历的伴随者,所谓“物虽胡越,合则肝胆”;也是时代变迁、人情冷暖的见证者,端的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从我记事起,父亲每天上下班,总拎着一只茶杯,准确地说,应该叫茶瓶。就是那种用糖水银耳、糖水龙眼瓶改的茶瓶,外面再套一只用“玻璃丝”(塑料丝)编织的套,上面拴一个能拎的环。那个年代糖水银耳、糖水龙眼是奢侈品,用过的瓶自然也稀罕,父亲拎着这样的茶瓶上下班、串门或出差,其感觉比后来手机刚问世时,拎一只“大哥大”不会差多少。父亲平常很少让我们碰这只茶瓶,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他,每次洗瓶、泡茶,更是亲力亲为。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的茶杯,换成了褐色玻璃的雀巢咖啡瓶。说起来,这还是我的功劳。一天我休息回家,父亲说起现在市面上流行雀巢咖啡瓶作茶杯,他们工厂某某、某某就有了。我心领神会,但一时也无能为力。那时我虽在一个乡村供销站上班,但乡村供销站不卖咖啡,更不卖雀巢咖啡,进了货也无人要。后来我好不容易打听到我们供销站旁边卫生所的一位医生喜欢喝咖啡,喝的又正好是他托上海的亲戚带来的雀巢咖啡,于是我用两张白糖的票,换来了那个雀巢咖啡瓶。

处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一人挑起五口之家生活担子的父亲,没有那个时代可以显摆的上海牌手表、永久自行车和“的确良”衬衫,买点茶叶沫,每天泡一杯茶,成为父亲最大的嗜好。显摆或许是男人的天性,也可理解为烟火生活里对美的欣赏和向往,拥有一个时髦的茶杯显摆显摆,想来也给父亲带来过难得的满意和知足。也恰恰是这种显摆,一向严肃的父亲让我感受到了一份别样的亲切和可爱。

我刚到乡村供销站工作时还没有喝茶的习惯,但各式茶杯却接触得不少。我所在的柜台是卖酒、售烟、称盐、吊酱油的副食品柜,每天中饭前隔壁乡政府的干部们挨着打酒的茶杯,能排个一米多长。那些茶杯各式各样,有银耳瓶、咖啡瓶改的,有陶瓷、铝质的,但更多的是白色广口的搪瓷杯,上面或印一条毛主席语录,或写着某某大会留念的红字。其中的几只茶杯茶垢特厚,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次我问一位茶垢特厚的主人,也是乡政府的人武部长,“这么厚的茶垢不影响酒的滋味?”“这你就不懂了,茶垢可是一个好东西,茶叶断档的时候能应一下急,盛酒,时间长点也不会酸。”

后来,我在不少地方看到“茶禅一味”的条幅,总会想起当年人武部长的那个茶垢特厚的茶杯。如果说“茶禅一味”属精神生活的高境界,那么“茶酒一味”才是平常日子的小确幸。这样的小确幸虽然微不足道,但也活色生香。

就像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样,一个人嗜好的养成,都有各自的原因。譬如像我,原先并无喝茶的习惯,后来上调到一个机关做秘书,喝茶不知不觉就成了提神醒脑、写作思考少不了的辅助、依赖了。

当然,那时的茶杯已从银耳瓶、咖啡瓶、白色搪瓷杯等迭代升级到专门的钢化玻璃杯、水晶玻璃杯,以至彩色不锈钢保温杯了。一个人同时拥有两三只茶杯是平常的事,开个大会、搞个活动,发个茶杯也是常有的事。走进会议室,望着桌子上各人面前放着的茶杯,粗看大同小异,细瞧,形状、色彩、材质、档次气象万千。一只小小的茶杯,谁说又不是其主人性格、习惯、审美以及身份的折射和显影呢?

一件因茶杯引发的小事虽已过去多年,一想起总让人感慨不已。

单位甲、乙两位副职,平时貌合神离,用的却是同款的茶杯——一次搞活动发的透明的水晶玻璃杯。一年新茶上市前,甲年龄到了退了下来,乙仍然是副职。不久单位组织到一个农庄搞团建,采摘完毕后大家陆续回到休息室喝茶。甲先到一步,在一大堆茶杯中,拿起自己的茶杯,畅快地喝了一大口。乙也到了,拿起自己的茶杯看看,有点狐疑。于是乙走到甲面前,“你茶杯拿错了吧?”“没有。”甲也看看手中的茶杯,又喝了一大口。“拿错了!”乙声音大了不少。“没拿错,不是一模一样嘛!”“茶杯是一样,你看看茶叶是一样吗?”乙这句话声音不是最大,但我们还是都听到了。甲再看看杯中的茶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们也看到了两个杯中的茶叶,甲拿着的茶杯中是翠绿绿的新茶,乙拿着的茶杯中是黄沌沌的陈茶。

茶杯是无辜的,包括茶叶也是无辜的,“有辜”的是人性吧。

与博大精深的茶文化相比,茶杯的使用、沿革和变迁,或许也可纳入茶文化成为单独的一支。而在我自己,几十年的喝茶习惯,倒也得出一个心得:茶杯也好,茶叶也罢,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一杯在握,万事知足。



  作者:陈荣力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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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15 October 2023 | 2:13 am